【瑞文】等童话（二）
晚餐是父亲王烨霖喜欢的海鲜宴。
刚入席就听见门口传来余泽敏嘹亮的声音：“二姑，二姑夫，雅熙姐，我来蹭饭啦！”
她进门就跟在自己家一样把包包往沙发上一扔，不用管家招呼就自己扭着屁股走进餐厅，看见孟瑞坐在席间，略显惊讶道：“哎呀孟少爷居然也在，我还以为晚上您要回自己家呢！”
孟瑞淡淡一笑，点头跟她打招呼。
王家女主人方兰馨轻哼一声：“小瑞是雅熙的未婚夫，这里就是他半个家，就算晚上留宿也是正常的。”
余泽敏被她二姑这番带刺的话说得脸上一僵，勉强笑着说：“那是自然。”
她找了个空位坐下，正好挤在孟瑞和王博文中间，王雅熙则坐在孟瑞另一侧。
余泽敏倾身靠着孟瑞，越过他跟王雅熙说话：“雅熙姐，白天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夸你，今天这身衣服真漂亮，粉色特别衬你肤色！”
王博文垂眼不想看这家子人各怀心思的表演，余泽敏身上的香味快把他熏吐了，幸好她的目标是孟瑞所以坐得离自己比较远，不然鼻子更要受罪。
“订婚礼服准备得怎么样了？也是粉色吧？有设计图吗？人家好想看看哦！”余泽敏不顾方兰馨难看的脸色，假借跟王雅熙说话的名头持续往孟瑞身上靠，丰满的胸脯都快贴到他身上去了，举动明显到王烨霖都频繁侧目。
余泽敏本人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。开玩笑，度假聚会三天都没能接近孟瑞，如今好不容易逮着机会，怎么能放过？
她一直觉得王雅熙相貌平平，还是个病秧子，她也就出生比王雅熙差了点，孟瑞凭什么选王雅熙不选自己？反正还没结婚，大家各凭本事。
王雅熙面上一直带着温和的笑：“明年才订婚呢，还想多看几家，多试试。”
“雅熙姐你身材好，穿什么款式都好看！”余泽敏嘴上夸着，身体却更往孟瑞那边靠近，似乎想让孟瑞注意到她的好身材，可不是王雅熙那干巴巴的身材能比的。
孟瑞不为所动，完全没往余泽敏那边看一眼，慢条斯理地给王雅熙布菜，柔声问要不要帮她把虾剥好，王雅熙羞涩地摇头说“我自己来”。
方兰馨看他们俩还是腻歪得紧，孟瑞也并没有被余泽敏的勾引的样子，脸色总算缓和了些。
菜都上齐了，果然是一桌子海鲜，别的什么都没有，王博文只能吃点儿虾，然后拼命喝果汁填肚子。
旁边的余泽敏见孟瑞无动于衷，碰了一鼻子灰，有气没处撒，吃到一半转过来找王博文的茬：“你也爱吃虾啊？跟雅熙姐不愧是亲姐弟，口味都差不多。”她瞟了一眼王博文面前的虾壳，斜眼讽刺说，“怪不得别的菜都没见少，就虾都快吃完了呢！”
王博文正在喝果汁，闻言被呛了一口，他放下杯子背过身去边拍胸脯边咳嗽，心里不禁苦笑，余泽敏这招移花接木用得好啊，姐姐喜欢吃的东西他非要抢着吃，但凡猜忌心稍微重点的人，比如他的母亲方兰馨，听了这话指不定会怎么想。
“文文从小就爱吃虾，小时候我们俩还找厨房阿姨开小灶，做一大锅虾偷偷躲在房里吃呢！”王雅熙接了她的话茬，笑着说起童年糗事。
孟瑞剥了一只虾放到王雅熙碗里，顺着她的话调和气氛：“你还好意思说，吃了那半锅虾当晚就病倒了，去了医院还死活不说原因，挂了好几天吊瓶，可遭大罪了吧？”话语中大有气她不珍惜自己身体的意思，语气中却毫无责怪，尽是宠溺。
一桌子人都笑了，王烨霖借机岔开话题跟孟瑞聊起经济走势，王博文也终于缓过来，调整了下呼吸，拿起餐巾擦了擦嘴，找了个大家都没在说话的时候站起来：“我吃饱了，你们慢慢吃。”然后低头向父亲母亲的方向鞠了个躬。
大家都吃差不多了，王家人似乎也早就习惯他提前离席，王烨霖没有看他，随意点了点头，继续跟孟瑞聊天。
王博文回到在二楼角落的自己房间里，闭眼在床上躺了会儿，听到楼下的动静小了些，他又站起来走下楼，准备去厨房的冰箱里拿瓶饮料。
拿完饮料正要折返，楼梯拐角处传来两个女人的对话声。躲在这里说的必然是不能让旁人听去的悄悄话，然而这里是上楼的必经之路，后面就是厨房，管家保姆正在里面收拾打扫，他进退两难，只得站在原地等两位把话说完。
“雅熙呀，听妈一句话，平时多跟小瑞联系，不要扭扭捏捏的，多在他跟前撒撒娇，男人就吃女人这一套。”
“妈，这您就别操心了，瑞哥哥对我很好。”
“现在是对你好，可你要知道他身边多得是莺莺燕燕，只要是男人没一个不喜欢新鲜的，他今天觉得你温雅贤淑，明天可能又觉得她性感可爱……”
“您是说泽敏吗？”
“哼，今天她那倒贴的样子还不够丢脸吗？以后少跟她来往，这丫头从小缺管教，指不定能干出什么挖墙脚的事情来。”
“妈，您就不要瞎想啦，瑞哥哥他不是那种人，没那么容易变心的。”
“雅熙呀，妈活到这个岁数，人生百味算是都尝过了，只要是人都是会变的，重情重义的男人变成负心汉的例子还少吗？就说你父亲吧，谁能想到他竟然会和外面不三不四的女人生了个儿子，还带回家来……”
王博文眼皮一跳，拿着饮料的手不由得攥紧。
“文文是好孩子就够了呀，瞧他功课那么好，也知道上进，等过两年毕业了就能到父亲的公司帮忙了。”
“你呀你，就是心思太单纯了，让我说什么好！自己的东西得牢牢攥在手心里，不管是男人还是家业。唉，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傻女儿……”
方兰馨还在絮絮叨叨地给王雅熙洗脑，王博文僵立着，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。
“小少爷您怎么还在这里？很晚了，快回房休息吧！”老赵从厨房出来，看见靠墙站着的王博文，上前关心道。
楼梯那边的话语声戛然而止，两个女人匆匆绕过来，方兰馨面上尴尬，又忍不住生气，冷冷瞪王博文一眼。老赵自觉惹了祸，向方兰馨鞠了个躬便退下了。
王雅熙见王博文手里握着饮料，忙在方兰馨开口前抢着说：“怎么又喝碳酸饮料？跟你说多少次啦，大晚上喝这个对身体不好。”
王博文淡淡回答：“就喝这一次。”
“好吧好吧，这是你说的哦，快回房去吧，明天还有课呢吧？”
王博文点点头，绕过她们往楼上去了。
从房间里面带上门，落锁的咔哒声让他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一点，他把饮料放在桌上做了个拧瓶盖的姿势，然后又把手放下。突然就不那么想喝了，哪怕胃里空空的很难受。
视线移动到床角的背包上，他盯着看了会儿，伸手把背包拿过来，从里面抽出那本破破烂烂的书，打开台灯放在桌上，坐在椅子上细细瞧，这才发现书连封皮都掉了，已经看不到书的名字。
不过即便看不到书名，他也非常清楚地记得里面的每一行字、每一副配图。
“在很久很久以前……”故事的开端和所有其他童话故事的开头一样，俗套极了，王博文看着看着就勾唇浅笑起来，一双眼睛弯成两片亮晶晶的月牙。
把薄薄的故事书从头到尾翻看一遍，王博文把书合上，仔细将边角用手压了压，又用透明胶在书脊断裂的部分贴了好几层，总算看起来没那么支离破碎。
接着他拿出手机，点开短信，进入里面唯一的对话框，刚打了三个字，忽然听见几下不急不缓的敲门声。
“睡了吗？”低沉悦耳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过来。
王博文条件反射地把手机砰地倒扣在桌上，打开抽屉把那本书胡乱塞进去，站起来去开门。
孟瑞站在门口，手里端着一盘虾。
王博文愣愣地看着孟瑞走进来，把盘子放在桌上，说：“你姐姐让我送过来的，说你晚上一定没吃饱。”
王博文点点头：“哦，谢谢。”
他也走到桌边，先伸手拿起一只虾，被刚出锅的热气烫到手一抖丢回盘子里，转而手忙脚乱地拿起饮料拧瓶盖作势要拧，不知想起了什么，又慢慢把瓶子放回桌上，望着背面朝上的手机发呆。
呆了没多久，就看见孟瑞的手伸过来拿起瓶子，用他修长的手指拧开盖子，然后放回原处。
王博文张了张嘴，又说了句“谢谢”。
孟瑞没说话。屋里就开了一盏台灯，昏暗得很，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进过王博文的房间了。不，应该说自打王博文从挨着王雅熙的那个房间搬到角落的这间之后，他就没有进来过。
借着微弱的灯光扫视全屋，这间房应该是二楼最小的一间，印象中这里曾经是用来做储物间和钟点工休息室的。
床和桌子都靠墙摆放，白色的墙、蓝色的床单，目光所及之处除了一个手机和一只背包，看不到别的任何个人物品，干净得像酒店客房，与楼下的金碧辉煌的装修和氛围迥然不同，仿佛是两个世界。
王博文见他还不走，便不去管他，自顾自坐下来喝了一口饮料。
这态度等于在下逐客令，孟瑞也无意逗留，转过身去手刚放上门把，想起什么似的转头说：“虾趁热吃，别弄坏肚子。”
王博文这次没给回应，背对着他，后背挺得笔直。
孟瑞不以为意，拉开门走出去，猛然听见屋里传来微弱的人声：“也是我姐姐让的吗？”
孟瑞站在门外，从快阖上的门缝往里看，王博文还是没转过来，削瘦的背影笼罩在暗淡的灯光下，像一幅只有黑白两个色调的油画，静默到让孟瑞恍惚以为刚才的声音是个幻觉。
第一次见面时候，他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。他会大声说话，也会笑，整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叽叽喳喳，哥哥哥哥地叫唤个不停，就算有时候被王烨霖揍得遍体鳞伤，上一秒还抖着瘦弱的小肩膀无声抽泣，下一秒见到自己就嘻嘻哈哈笑出声来。
孟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，轻轻带上门，迈进幽深的走廊中。
均匀稳重的脚步声渐远，王博文在桌前坐了很久，一直到盘子里的虾不再冒一丝热气。
究竟是什么时候变了？变得越来越冷，越来越不可理喻。
王博文把手机翻过来，按亮屏幕，输入框里停留着三个字——“还记得”，他犹豫了一瞬，没有继续打下去，长按删除键把三个字逐个删掉。
他才二十岁，还没到回忆过去的时候。可是那些片段已经在他脑海中生根，经年累月地钻进泥土最深处，无法拔除，就算他没有刻意回想，也会在不经意间冒出来。
就像他从未刻意去记那个童话的内容，却一直和故事里的主人公抱着同样愚蠢可笑的期待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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